好在不几年又允许个体户经营了，雨后春笋般冒出的杀猪匠洗劫着小镇各个角落里的“天蓬元帅”，街上肉架上的胴体也越来越多。滚刀肉和其他杀猪匠对顾客的态度都好得出奇，似乎来买猪肉的都是他的爹、他的妈，最不熟悉的也像是他表婶，还没有等你说买啥肉，一大坨肉早已甩进了你的菜篮。
　　滚刀肉是小镇的杀猪匠。
　　在那个人人瘦骨伶仃、满面菜色的年代里，红光满面、神采奕奕的滚刀肉就显得格外出类拔萃、鹤立鸡群。滚刀肉膘肥体壮，一年中，春、夏、秋三季时常露出滚圆的肚皮，羡煞了许多肚皮贴着后脊梁的大男人和小女人。
　　每到腊月，就是滚刀肉最快乐、最受人尊敬的日子。从南关到西关，从上街头到下街头，张家接，李家请，虽然累得够呛，但也频频嘴里流油。我们那时小，认为杀猪是世界上最好的职业，能放量吃条子肉，想吃猪的哪个部位就一挥刀，自然有人料理，摆上桌子。
　　滚刀肉早上出工时最神气，门口早有今天要杀猪的几家等着。一把一尺多长的尖刀用油腻腻的布包着，一块用生铁皮做的毛刮子，一决从河坝里捡来的充作撞子的浑身满是窟眼的癞子石和一根一米多长小拇指粗细的铁通条，早已被小孩抢到手拿着。滚刀肉脖子上挂着一张用皮子做的黑得发亮的围腰，率领着大家朝杀猪的人家走去。
　　滚刀肉人壮技精，300斤左右的猪一人就能放倒。他熟练地将猪捆好，大喝一声震得山响，抱起猪抛向杀猪案，左手抓住猪耳朵，胳膊向猪前胛一压，右手抽出尖刀，顺着猪下颌对准心脏猛地一刀。这时，我们围在旁边的人都屏住呼吸，觉得这一刀似乎连刀把都送了进去。瞬间，只见白光一闪，白刀带出一股鲜血，“咕嘟咕嘟”喷将出来，下面早有一个大盆接着，不久就凝固成血块。随着一声声凄厉的嚎叫和垂死挣扎，猪渐渐咽了气，瘫软在案板上。
　　惊险的一幕过后，滚刀肉再把猪后腿割开一个小口，用通条顺着皮下一直通到猪的脊梁、耳朵和其他部位，大约十几道。这时，看热闹的总有人自告奋勇地跳出来，抢着用嘴捂住那个小口大口大口地向里吹气。不久，还未冷的死猪就被人吹得气宇轩昂起来。等猪被开水烫过，毛被刮子刮、撞子撞，直到白胖白胖地被开膛破肚后，看热闹的小孩们的热情便一落千丈，各自回家，待第二家猪的尖叫开始后，再飞也似的集中到一起。
　　后来，滚刀肉不仅仅在腊月杀猪，除了自家养猪外，还收猪杀了卖。割资本主义的尾巴开始后，镇上宣布成立食品公司，取消了滚刀肉杀猪、卖猪的权利。滚刀肉赶着几十头猪大闹镇政府，不仅干扰了镇长的革命工作，也使镇政府被臭气熏了半个月，滚刀肉也因此换来15天的拘留。滚刀肉虽身壮体胖，但以一人之力和政府机关、政治潮流作对，仍显得十分渺小。有学问的说他是螳臂挡车，老百姓则说是胳膊拧不过大腿。
　　自此，滚刀肉以比常人消耗得更快的热量消耗着自己的脂肪，他不仅不能随心所欲地吃猪的任何一个部位，就连打一次牙祭，也要凭肉票到食品公司看那几个小崽子的脸色，从早排到晚的队，从大哥叫到大叔，差一点就要叫爷爷，也买不到一指厚的肥肉。
　　好在不几年又允许个体户经营了，雨后春笋般冒出的杀猪匠洗劫着小镇各个角落里的“天蓬元帅”，街上肉架上的胴体也越来越多。滚刀肉和其他杀猪匠对顾客的态度都好得出奇，似乎来买猪肉的都是他的爹、他的妈，最不熟悉的也像是他表婶，还没有等你说买啥肉，一大坨肉早已甩进了你的菜篮。
　　这一天，不知是贵人多忘事，还是大人不记小人过，升为副县长的前镇长看中了滚刀肉卖的一块精肉，不计前嫌地让滚刀肉称一称。滚刀肉呆了一般，死死盯着前镇长不发一言，黑眼睛里流出一股嘲弄对方的神情，“嗨，不卖！”
　　滚刀肉作为正面典型出名是在一天上午。
　　这一天风和日丽，万里无云，谁都不会想到会有一个英雄诞生和一个英雄牺牲。那天，税务局一青年税官和一鸡贩为收税发生争吵，鸡贩转身从滚刀肉的肉案子上抓过卖肉刀就朝税官胸膛捅过去。在人们惊恐的尖叫声中，滚刀肉没等鸡贩捅第二刀就从肉案后跳将出来，抱着鸡贩像捆猪、甩猪一样一气呵成地在几秒的时间里完成一系列动作，把鸡贩绑得像个粽子似的交给了迅速赶来的警察。税官却因那刀准确地捅进了心脏，当场死亡。
　　县电台编了广播剧，县剧团创作了大型现代话剧《税魂》，宣传税官的英雄事迹，滚刀肉也成了男配角原型。该剧到省城汇演，还获得了政府奖。滚刀肉成了风云人物，小镇的居民拿他作谈资，一片啧啧的称赞声。县长给他挂了大红花，税务局也查出，从改革开放滚刀肉开始个体经营以来，总是主动交税款，目前已累计若干，成为纳税大户。于是，滚刀肉又被评为全县当年十佳纳税户之首。
　　据说，县电台、县剧团联合采访滚刀肉时，曾问过当时他怎么想的，是否想起黄继光堵枪眼才临危不惧？是否想起作为一个守法户应该见义勇为？是否……可他这个老爷们腼腆地憋出一句：我只想，他拿的刀是我的，我怕政府追究我的责任。
　　这句话，广播剧、话剧里面的对白、台词都没有采用。
□黄宗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