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世间 |
　　我与父亲的第一眼相见，是在他32岁那年的夏天。在我前面，有一个哥哥，哥哥不到20岁就与父亲了结了此生的父子缘，哥哥患的是血癌。一个霹雳的惊雷，把53岁的父亲内心烧成了焦炭。父亲耀眼如蚕丝的白发，有天我看见他趴在墙边喘息着，他轻声地唤我：“你的工作，行了，自己存钱去。”
　　那年我18岁，在一个小镇单位找到了工作。从此以后，父亲就嘱咐我，你要学会攒钱。
　　一个家，要有余粮，要有存款，这是父亲一生坚定的信条。
　　所以不停地攒钱，就成了父亲一生的行为。父亲退休以后和母亲住在老街，离家不远，穿过一条老巷子，再拐上一条大街，在梧桐树的光影斑驳下，就是一家银行。每个月退休工资到账以后，父亲和母亲就一同到银行去把活期存折上的钱转存为定期，银行里的工作人员认识我，他们碰见我后说，你爸妈呀，可是我们银行的忠实客户。
　　父亲把在银行里的存折，放在家里最保密的位置，他一直不告诉我，有时半夜里，父亲和母亲几乎同时醒来，他吩咐母亲去把存折拿出来，两人把存折摊平在床上反反复复计算着存款到期后的本息，如大脑迟钝的小学生在演算数学题。有天这样计算着到了黎明，父亲疲倦了，一直睡到了上午10点多，醒来就对母亲嚷嚷：“存折呢，我的存折呢？”
　　每次到父亲家，父亲常常带着庄重的表情重复着说：“我和你妈这辈子也衣食无忧了，你不用担心。”有几次，父亲还神秘地说，我和你妈也花不完，剩下的，最后还是给你们。有次到父亲家，他看见我的发际线又抬高了，他站起身大声说：“你也不用那么熬更守夜地写啊写，我和你妈，还在给你们攒钱呐。”
　　那些年我的酒肉朋友多，可以一卡车一卡车地去去来来忘情吃喝。在我41岁那年，我把家里差不多全部积蓄的几十万元借给了一个朋友去开矿，结果借去的钱颗粒无收。我瞒着父亲，但最后还是让他知道了。父亲对此痛心疾首，骂我交友不慎。
　　四年前秋天的一个下午，父亲突然打电话让我赶到他家，说有事对我交代。赶到父亲的家，父亲和母亲面色严肃，父亲说：“你是我们的儿子，今天，我把家里的存款都交给你。”父亲摊开一张纸，用圆珠笔在纸上写下密码，我定睛一看，密码的数字由我与儿子的生日数字组成。
　　父亲和母亲仰靠在沙发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稍后，父亲和母亲又怔怔地望着我，他们把浸透心血的那点存款托付给了我，余生，就交给我了，余生，他们相信我会行孝。
　　第二天，母亲陪着我去银行，把父亲的存款全部转到了我的银行卡上。那是一张滚烫的银行卡片。
　　三天过后的下午，父亲突发脑梗，送到医院抢救，昏迷15天后稍稍清醒过来，他喝下小半碗米汤后，咽下了在尘世的最后一口气。　　　　　　□李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