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门楣时，檐下的艾草正滴着露。那些青翠的叶片蜷曲着，像是祖母旧年端午时编的五彩绳，在风里轻轻打着转。我仰头望着这抹悬垂的绿，恍惚又听见巷子里飘来“五月五，是端阳”的童谣，混杂着艾草煮鸡蛋的清香，在空气里酿成琥珀色的时光。
　　老宅门楣上的艾草是父亲用红绳捆扎的。他总在五更天去城郊采撷，说是带露的艾叶才沾着天地灵气。那时我还小，总踩着竹梯帮他悬挂。手指抚过粗粝的木门，能摸到经年累月嵌在纹路里的艾香——光绪年间祖父挂过的，父亲年少时系过的，层层叠叠的端午记忆都在这里凝结。
　　艾草悬挂的仪式总要伴着粽香。后厨的柴火灶上，青箬叶在沸水里舒展成舟，母亲将浸透的糯米灌入其中，填进赤豆或咸肉，再仔细折成三棱锥的形状。我常偷吃她备在青花碗里的蜜枣，指尖沾着黏稠的甜，看蒸汽在窗棂上洇出山水画般的纹路。灶膛里的火光映着母亲鬓角的白发，忽明忽暗，像岁月在跳一支安静的舞。
　　门楣下常有邻人驻足。张婶总会摸出几枚染红的鸭蛋，说是用茜草根煮的；李伯则提着新编的竹篮，里头躺着几支含苞的石榴。这些馈赠在端午前后特别频繁，仿佛门楣上的艾草是某种神秘的暗号，提醒着人们该把积攒半年的温情都捧出来晾晒。连巷尾独居的赵先生，也会在那几日送来他手抄的《离骚》残页，宣纸边角还沾着雄黄酒渍。
　　最难忘是香囊缝制时节。祖母戴着老花镜，将晒干的艾叶、白芷、佩兰细细研磨，混着晒过月光的朱砂装入绸袋。飞针走线间，她会说起太奶奶用虎头香囊驱五毒的故事，说战乱年间用香囊里的草药救过路人。那些彩线绣成的香囊挂在门环上，风过时叮咚作响，像在吟唱古老的平安咒。
　　而今我站在新居的门廊下，握着从故乡寄来的艾草。视频里母亲反复演示如何打同心结：“左边绕三圈是避邪，右边缠五道是纳福。”钢筋水泥的门框太光滑，我只好用胶带固定这束乡愁。忽然想起旧宅门楣那些深深浅浅的绳痕，原来不是岁月侵蚀，而是层层叠叠的祈愿在木纹里生根。
　　楼下孩童举着电子龙舟跑过，腕间智能手表闪着蓝光。我摸了摸门楣上微微卷边的艾叶，忽然听见自己的声音混在风里：“五月五，是端阳。插艾草，饮雄黄……”这声音与三十年前祖母教的童谣重叠，与更久远的楚辞遥相呼应。原来真正的端午从未走远，它只是化作千万条红绳，将每个门楣连成通向永恒的桥。
　　暮色渐浓时，我给女儿系上五彩丝线。她仰起的小脸映着晚霞，与记忆里某个端午黄昏重叠。门楣上的艾草轻轻摇晃，投下的影子正在砖地上写着绵长的诗行——关于河流如何记住龙舟的弧度，屋檐怎样收藏艾草的私语，而我们终将成为下一段童谣的韵脚。　　□彭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