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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农村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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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生小武

来源:南方农村报时间:2025年06月14日版次:12

  他攥着银枪的手指在微微发颤。 视觉中国供图

  戏台一侧的老茶壶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盖过了细若游丝的唢呐声。小武一个鹞子翻身,瞥见了师父正在下场门撩着衣摆踱步,食指在膝头敲着锣鼓经。
  暮春三月的江南,戏台子搭在梨花林里。细雪似的花瓣正扑簌簌地落在年轻武生小武的云头靴上,他攥着银枪的手指在微微发颤,枪尖挑破的不仅是飘摇的落英,还有十六岁少年初次登台的心跳。师父说,武生最忌眨眼,可他分明看见台下乌泱泱的人群里,母亲鬓角别着的那朵白山茶花正在暮色里摇晃。
  后台斑驳的铜镜映着残妆,油彩渗进了眼角的细纹里。小武用青黛勾完最后一笔剑眉时,忽然听得前台的胡琴呜咽着起了调。金漆剥落的廊柱后,闪过了师父青灰色的长衫,檀板三响,像是敲碎了满池的春水。小武反手将素白水袖甩成流云,转身时,他头上凤翅盔上的绒球扫过胭脂盒,惊起镜子中一滩朱砂色的涟漪。
  那双描金皂靴踏过台板时发出空空的回响,小武记得自己七岁那年也是这样,那时,他趴在戏台上的幕布缝隙里偷看师父演《挑滑车》这出戏,师父身上的银甲在煤气灯下泛着冷光,师父扮演的高宠的令旗扫过前排茶客的瓜皮帽,惊起了一片热烈的叫好声。那天散戏后,小武在后台拾到半截断枪,枪杆上还沾着师父掌心的汗,咸涩得像浸过三伏天的井水。
  此刻,小武握着新打的点钢枪,枪缨红得灼眼。小武起霸时的踢腿带起梨花香,靠旗扫过垂落的幕布,惊醒了梁上打盹的燕子。当唱到“看前面黑洞洞”时,小武忽然想起昨夜师父在月下教他走边步,青石板上凝着露水,白蜡杆点在砖缝里的苔藓上,溅起了几点幽绿的星光。
  戏台一侧的老茶壶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盖过了细若游丝的唢呐声。小武一个鹞子翻身,瞥见了师父正在下场门撩着衣摆踱步,食指在膝头敲着锣鼓经。忽然,小武在戏台上枪尖一滑,本该落在台心的旋子偏了半寸,他听见靠旗扫倒茶盏的脆响,碎瓷片在台板上折射出无数个摇晃的月亮。
  散场时,班主往小武的手里塞了一块银元,带着茶渍的温热。小武郁闷地来到河边,他蹲在河边拆头面,暮色将头面上的金箔泡成了暗铜色。这时,对岸画舫上的琵琶声断断续续,像是被晚风揉碎了的珍珠,一粒粒滚进乌篷船的倒影里。他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忽然发现自己眼角的那道油彩怎么也洗不干净,像极了师父常年描画脸谱而留下的青痕。
  一场秋雨来得猝不及防,打湿了晾在竹竿上的鱼鳞甲。小武蜷在后台修补着大靠上的金线,绣花针扎破他的指尖时,血珠在杏黄缎子上洇成了小小的珊瑚。师父的咳嗽声从厢房传来,混着煎药的苦香漫过褪色的地毯。小武数着靠旗上脱落的亮片,忽然想起去年腊月给关老爷换新蟒袍时,香灰落在金线绣的龙睛上,竟像是神仙落了泪。
  班主说城里新开了电影院,戏园子的红灯笼再亮,也照不亮空荡荡的条凳。小武在月台上练小翻,青砖缝里钻出的野草扫过他的后颈,痒得像师父用马鞭指点他身法时留下的红痕。最后一班电车叮叮当当驶过,车灯照亮他额角的汗,在夜风里凝成细碎的盐晶。
  师父走的那天,雪下得特别大。小武抱着那套修补过无数次的靠甲跪在师父的灵前,白蜡烛泪滴在护心镜上,凝成了浑浊的琥珀。他忽然看见师父供桌上的云帚动了动,银丝在穿堂风里飘摇,恍惚间又看见师父在教他甩水发,说武生的魂灵都藏在那一把飞扬的白发里。
  春分时,戏台拆了,梨树砍了,梨树砍倒时流出乳白的汁液。小武把师父的戏箱埋在一棵老槐树下,箱角磕碰的痕迹里还嵌着二十年前的脂粉。然后,小武最后一次走了一遍圆场,绣鞋踩过新翻的泥土,惊起几只沉睡的蚯蚓。远处教堂的钟声惊飞了檐下的燕子,他望着那些黑点消失在暮云里,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勾脸时,师父说油彩要顺着肌肉纹理描,就像写意画要顺着宣纸的肌理。
  多年后,在巴黎的剧院后台,已经是古稀之年的小武对着菱花镜描画霸王脸谱。异国的月光透过彩绘玻璃,在额间的寿字纹上投下诡谲的蓝影。他听见前台传来了陌生的鼓点,混着电子音效的嗡鸣。起身时,他身上的锁子甲叮当作响,他忽然想起那时江南的梅雨天,师父用艾草熏戏服的霉味,水汽氤氲里,金线绣的麒麟在烟雾中若隐若现,仿佛随时要踏云而去。 □王吴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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