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世间 |
　　父亲远行到白云间已四年了，在对父亲的记忆里，有两个片断却如浮雕般深刻。
　　一瓶老酒。
　　这瓶老酒，而今存放在我家里，按照标注的生产日期计算，有30多年时间了。那是父亲当年在县委机关工作时，一个他曾经帮助过的干部送到家里来的，我还记得那天的情景。那是父亲76岁的一天，一个40多岁的中年男人打听到父亲在老街的家，当年在县委机关，父亲力荐这个年轻干部到乡里任职，而今，他出于感恩心情来看望父亲，并送来这瓶酒。面对中年男人不住的感谢话语，父亲摆摆手说：“这都是小事儿，不值一提，当年我帮过的人可多了。”父亲说到这里又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哎，我退休以后，我帮过的人，就你来看我了。”说罢，父亲眼圈红了。中年男人说：“李叔，也没什么好送您的，这瓶酒算我的一点心意吧。”父亲挥动衣袖大声说：“我一辈子两袖清风，不要送我东西！”中年男人说：“李叔，这根本算不上啥，这瓶酒，也不会毁了您一世清名。”父亲终于收下了。
　　这瓶酒一直被父亲珍藏着，他是一个滴酒不沾的人。那年，父亲80岁生日，母亲做了一桌家宴。吃饭时，母亲建议把那瓶酒拿出来喝了，父亲从柜子里摩挲着酒瓶拿出来，一会儿后又放回了柜子，喃喃道：“现在，好像还不到喝这瓶酒的时候。”父亲望着我说：“等哪天咱家真遇到大喜事了，再喝吧。”在父亲82岁那年的春天，他又拿出那瓶老酒对我说：“等我孙子结婚时，就把这瓶酒喝了，我也亲自喝一杯。”父亲没等来咱家大喜事来临的那一天，他就遇到前来接他的仙鹤，骑鹤而去。
　　一本小书。
　　我35岁那年，出版了一本小书，自费出版的。像我这样，在文字的稻田里播种多年的小作者，出版一本小书，算是把收获的稻子搭建一个小小的谷仓。这本小书的样稿，辗转于几家出版社的案头，都被退回，理由就一个，出版困难。这打击了我写作的自信心，也让我奋力一搏，我决定自费出版。那是我的兴奋期，我大胆地印刷了2000册，事后我才觉得高估了自己的人际关系。一大捆一大捆的书存放在家里客厅，妻子见我辛苦地到处送人，只送了不到300册，其中一些人收到我的书后，还露出不屑一顾的表情，仿佛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似的。妻子开口说：“你该少印一点，也免得让老鼠们惦记着。”妻子的这句话，带着善意的戏谑口吻，但把我彻底地激怒了，我几乎是对她咆哮着：“不关你的事，不关你的事！”妻子埋下头，不再吭声。多年以来，她默默支持我写作，也没啥要求，也不指望我通过写作来改变家里环境，就指望我不要写出个啥毛病来。在我对自己的写作陷入自我怀疑时，把自我折磨的刀刃逼向自己胸口时，妻子鼓励我说：“我觉得，你有写作的才能。”
　　父亲得知我出版了一本小书，他打来电话：“你给我送一本来。”我把小书送到父亲家，他激动地把书捧在怀里，连声说：“我要好好读一读，我要好好读一读。”三天后，父亲又打来电话：“家里还有书么，速送300本来。”我叫上巷子里老牟开来小货车，把300本书送到父亲家，父亲高兴地说：“你这书写得好，写得好，社区的居民们也想读一读你的书。”父亲把那300本书挨家挨户送到了老街的居民家。一周以后的一个黄昏，晚霞如古铜色，让马路上如铺满了金砖，父亲和母亲上楼来到我家中，把怀抱的报纸哗啦一下打开，里面是两万块钱，父亲说：“儿子，你出书，我和你妈应该支持你。”父亲还说，老街社区的居民们都读了我写的书，纷纷反映写得好。父亲说：“儿子，我们家出了你这样一个作家，我和你妈都觉得长了脸面。”父亲和母亲下楼以后，我把头深深地埋在客厅那剩余的书堆里，似有眼泪啪嗒啪嗒流出来。　　　　　　　　 □李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