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野蔷薇 |
　　日头偏西时，瓜田里的热气才开始消退。老赵头的草帽挂在瓜棚柱子上，帽檐破了边，像被什么动物啃过似的。他蹲在田埂上磨镰刀，刀锋在磨刀石上“哧啦哧啦”地响，偶尔溅起几点带着铁腥味的水星子。
　　西瓜叶子在暮色中显得格外肥大，叶片边缘已经有些发黄，却还顽强地支棱着。藤蔓像绿色的蛇，悄没声地在地上爬行，有的已经缠住了田边的篱笆桩。老赵头常说，这藤蔓有灵性，你稍不留神，它就能缠住你的脚踝。
　　我十三岁那年夏天，跟着表哥去偷过瓜。月光下的瓜田泛着银光，一个个西瓜像是睡熟了的胖娃娃。我们猫着腰钻进田里，手指刚碰到瓜皮，就听见远处“咔嗒”一声——是老赵头的烟袋锅子敲在板凳上的声响。我们吓得趴在地上，鼻尖贴着泥土，闻到了瓜叶特有的青涩味。
　　“小兔崽子。”老赵头的声音混着烟味飘过来，我们才知道他早就发现了。他没追，只是坐在瓜棚里吧嗒着烟袋，那一点红光在黑暗里忽明忽灭，像只警惕的眼睛。
　　后来老赵头反倒请我们吃瓜。他挑了个中等个头的，指甲在瓜皮上一弹，放在耳边听了听，然后满意地点点头。镰刀在瓜皮上一划，“咔”的一声脆响，那瓜就自己裂开了。瓤子红得像是把西天的火烧云都装了进去，黑籽儿整齐地排列着，像一群规规矩矩的小学生。我们啃着瓜，汁水顺着下巴往下淌，把衣襟都染成了淡红色。
　　“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白居易写锄禾的农人，却不知守瓜人也这般辛苦。老赵头说，最怕的不是热，而是夜里来偷瓜的獾子。那些畜生精得很，专挑熟透的下口，一个晚上能糟蹋好几亩。说着他又装了一锅烟，火光映着他皱纹里的尘土。
　　去年回乡，特意去看了那片瓜田。老赵头已经不在了，田里种的是新品种，据说三个月就能收一茬。几个年轻人正在摘瓜，他们戴着手套，用剪刀整齐地剪断瓜蒂。我问他们可知道从前有个爱抽烟的老赵头，他们摇摇头，又忙着去装车了。
　　夕阳西下时，我独自在田埂上站了会儿。晚风送来瓜叶的清香，隐约还带着些记忆中的烟味。忽然想起老赵头说过，看瓜熟没熟，得看瓜蒂上的卷须——若是枯了三根，这瓜就熟透了。这话不知真假，如今也没处求证了。
　　远处的卡车轰鸣着开走，扬起一片尘土。我弯腰摸了摸脚边的西瓜，凉丝丝的。忽然很想像当年那样，找个没人的地方，把瓜往地上一摔，然后痛痛快快地啃上一顿。但终究只是想想，拍了拍瓜皮，我转身走了。
　　天边的火烧云渐渐暗下去，像是被谁一口口吃掉的西瓜瓤。
□彭胜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