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说芳菲 |
　　立秋之后，大哥再也不回家了。他携一件狗皮褥子，带一件薄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田野。有人在遥远的庄稼地里看见一缕白烟飘然而起，直入碧蓝的天空。他们说，那就是大哥。可是，当夜幕来临，闪烁的篝火却又在另一个地方燃起，庄稼果实被烤熟的芳香随雾岚弥漫，使整个原野浮动着成熟的芬芳。大嫂手搭凉棚，眺望篝火明灭的远方，心里百感交集。
　　每年秋季玩一次失踪，成为大哥由来已久的毛病。在广袤的庄稼地里，没有人知道大哥在做什么。他与庄稼为伍，与五花八门的虫兽为伴，仅凭一粒小小的火种，就能独自生存好几个月的时间。他不与任何人照面，自由地穿行在高粱、玉米、大豆丛中，白天缩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晚上枕一兜地瓜或庄稼的秸秆，仰望满繁星，在沉重的夜露中，谛听着各种啁啾叽喳的虫鸣兽声，或安然入眠，或回顾往昔。
　　在平常的日月中，大哥是一个正常的人。砌墙缮房、修整弄具，大哥的巧手在村上是数得着的。然而，一到了秋季，大哥的病就犯了。他喜欢一个人到田野里去，不带吃的也不带喝的，就携一副铺盖，向大嫂讨一盒火柴，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庄稼地。没有人知道他到原野上干什么。平时行动滞缓的大哥，一进入庄稼地就好像脚下有了翅膀，如入无人之境，转眼难寻身影。他利落的脚步与灵活的身姿仿佛一个影子，让企图跟踪他的人不知所终。有人循着遥远的庄稼地浮起的炊烟飞跑而去，看到的仅是废弃的一堆灰烬。大哥羚羊挂角，踪迹全无。
　　鲁南平原上的秋天，田野就像看不到天际线的大海，让人感到深邃难测，一旦进入野地，陌生人十有八九就会迷路。那一眼难尽的玉米地或高粱田，仿佛掩藏着无限秘密。鸟雀从远处飞来，在坦荡的庄稼梢上振翅猛飞，急迫得在空中叽喳碰撞，那是因为紧密的庄稼使它们难以找到落脚的地点。然而，被庄稼枝叶遮蔽的地下，偏偏就成了动物们的乐园，它们追逐嬉戏，演出一幕幕人间难得一见的闹剧，把庄稼摇晃得傻笑。那些被农人遗落或疏忽的种子，早已趁着庄稼的成长，悄然壮大了自己，或顺垄爬畦，让藤蔓在一片庄稼漏下的阳光里开花结果，长成了一个连精心的农人也不能种出的硕大的甜瓜；或与庄稼挣肥，拼着命向上长，在与高粱或玉米等高的地方，向着太阳，开出圆圆的花朵，赶在庄稼成熟之前，就长成了一个锅盖大的向日葵盘，那饱满的籽实像千万个微笑，只等给收获的农人一个天大的惊奇。
　　漫漫田野成为大哥的天堂，庄稼成为他最最推心置腹的知己。白天黑夜与庄稼在一起，陪庄稼成长与成熟，成为大哥许多年乐此不疲的追求。常常，从立秋到收获庄稼的这段时间里，是农人一年难得的短暂休息期，他们或三五成群地在树荫下斗嘴斗牌，或早晚在自家院门口支一张桌子，饮酒品茶。然而，大哥却只身走入了田野。他一个人在田野里打发时光，仿佛一位热爱游泳的人，一个猛子扎进大海，直到日出月落也不愿回到岸上。没有人知道大哥怎样地打发了那些孤独的时光，相反，人们对大哥独立特行没有多少非议，他们认为有大哥在原野上倒是一件好事，一是大哥从来不毁坏庄稼，甚至把庄稼看成自己的生命，二是省去了自己去庄稼地看护防盗的麻烦。因为大哥在原野深处那偶尔哼起的小调，会惊飞一片偷食庄稼的鸟雀，让行盗者落荒而去。
　　庄稼第一镰的收获像一个号角，让千家万户的农人奔向田野。就像大哥的离去一样，大嫂一觉醒来，见大哥发净脸光，干干净净地出现在院子里，仿佛刚刚出门回来，没有半点的疲惫与邋遢，反倒如饮了村醪，精神爽利了许多。
　　大嫂已经习惯了大哥的离去与返回，她从檐下取下一把明晃晃的镰刀，往大哥怀里一扔：“去吧——！”大哥紧一紧汗巾，于是，大步向成熟的庄稼地赶去……　　　　　　　　　　□孙成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