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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农村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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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语言的模样

来源:南方农村报时间:2024年06月13日版次:12

  好语言密布着对生活的洞察和发现,对世界万物、人物心理、生命真相的精确呈现。 视觉中国供图

| 名家谈写作 |
  小说家关于故事的想法,其铺陈、描述、推进、收束,各种技术的运用,都借助语言来实现。我更看重语言,很多时候有望拯救一个故事的,是语言。作家提笔写作,先要有语言上的追求,你打算用什么样的声音、腔调、词语来写这个小说。作家的语言也应该具备独特性和辨识度,像一个人的面相、体态和气质,说话的音色、语调和节奏,是区别于其他人的。
  阅读经验尚不丰富时,华美的长句、绚丽的词语很容易吸引我。有一类作家的语言扑面惊艳,洛可可式美学,镂金错彩,落英缤纷,至今也心仪这种语言风格,但更注重识别,语言是否耽溺华丽而流于空洞。
  我喜欢准确质密、注重细部的语言,重点部分舍得用工笔,不会出现笼统、大略、不上心的描述。准确的语言有助于构建起故事发生的物理世界,可视,可感,可触。这个物理的部分很重要,是虚构小说具备真实感的基础之一。《红楼梦》大观园多么真实具体,三里半的大小,内中的园林建筑皆细致描述,是古代的虚拟实境。如第十七回所述,只见进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三间房舍,两明一暗,里面都是合着地步打的床几椅案。从里间房里又有一小门出去,却是后园,有大株梨花,阔叶芭蕉,又有两间小小退步。后院墙下忽开一隙,得泉一派,开沟尺许,灌入墙内,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床几椅案合着地步打的,相当于今日之定制家具,后园的植物为梨花芭蕉,而非含含糊糊一棵树。
  绿幕无法包办一切,制作精良的影视剧亦重视质感,讲故事之前,先以不菲成本搭景置景及取外景,如某些电视剧,景假了,粗糙了,观众不容易进入,只能靠剧本和演员表演来弥补。《卧虎藏龙》故事演员一流,也不忽略实体的世界。李安会讲故事,有深厚美学修养,取景竹海、天山、宏村等地,拍出一幕幕神韵天然的画面。美剧《西部世界》多处取景,仿生人接待员活动的主题乐园充满真实质感,剧情在峡谷、河流、砂岩中展开,极具视觉冲击力。《夺宝奇兵》第三部的开头百看不厌,劈面给出一个奇异世界,奠定了故事的基调。即使短篇小说,数个片段,几帧场景,故事发生在室内,也不可粗陋,以有限字句构造一方具有真实感的小世界。
  从根本上说,好语言不仅有辞采之美,重要的是语言包涵的内容,好语言密布着对生活的洞察和发现,对世界万物、人物心理、生命真相的精确呈现。打个比方,语言的晶彩来自于珍珠质的厚度,只追求无实质的华美,那光泽是呆滞的,塑料感的,不够生动晶亮,更无彩虹般的晕彩。
  “精确”不在于使用了花团锦簇的词语,平实的字句,背后有深刻洞察的支撑,照样能写到人的心坎上,给每个人都在经历的普通生活染上一层异样光泽,叫人一个愣神,忽尔有所领悟。精准的描述以俗常的面目示人,但具备一种直抵本质的力量。我很早就放弃了对宇宙前所未见新奇故事的追逐,写作用功处,不在于此,而是真正打开感官,学习透视日常下面的隐秘。写作的时候常在找一句话,一句充满洞察力和穿透力的俗常句子,具有唤醒经验、引发觉察、打通情境和带来联想的神奇力量。
  何为唤醒经验、引发觉察、打通情境和带来联想的语言呢?艾丽丝·门罗有个短篇叫《去海滨》,我读的是译本,译文跟华美无关,通过译文能感受到作家语言的精准。小女孩梅跟外婆生活在一起:梅看见外婆过来,没觉得意外,倒是有一种奇怪的失望,这失望似乎自当下的一刻薄薄地蔓延至她人生的每一处,从过去到未来。似乎她去的每个地方,外婆都提前去过;她发现的任何东西,外婆都已知道。这语言无华丽藻饰,却触及深层的生命经验。女孩忽然感觉意兴阑珊,在这个小地方,她此后要过的每一天外婆都经历过了,叫人灰心懊恼。正因为此,这天想到可以去海滨,小女孩觉得生活裂开了,有光亮进来了。再比如门罗另一个短篇《留存的记忆》,里头这样描述:(丈夫们)晚饭时回家,挑剔地看一眼晚餐,抖开报纸,举着,挡在自己与厨房、疾病、情感和孩子的一团混乱中间。挑剔地,抖开报纸,举着,挡住一团混乱,平实的语言,对某种家庭情境的描绘无比准确,令人心领神会、频频点头,这语言搔到痒处,把很微妙、藏得很深的生活体验传达出来。
  语言大师的作品里,时有动人佳句,让读者愿意停下来,琢磨回味。作家们并未掌握罕见的手法,他们使用的不过是日常运用的词汇和常见的修辞。他们也并未描绘谁都没见过的异星世界,而是把太阳底下的日常写出了新意和新质,令读者在自以为熟悉的生活场景中骤然感受到陌生与惊奇。
  难以觉察的生活及心灵幽秘,作家洞察发现,再用语言具象形容,这也是写作难度之所在。写作是高消耗的智力活动,“吞”和“吐”永不匹配,大量地摄取,小口地输出。连短篇对材料和经验的调动都是惊人的,积蓄多日所得,一个短篇就用掉了。最早写小说时,力不从心,一树一木在眼前,语言描述总差点意思。说到底,是深度的观察和发现不够,麻木,粗疏,浮在面上,哪里写得出好东西。我从来不认为作家本身的经历要传奇多彩,所谓的“有生活”,未必是人生阅历的丰富,而在于体验日常的深微。大卫·苏切特、杰拉尔丁·麦克伊万、布兰达·布莱斯,这些著名侦探的扮演者,样貌不突出,但是,他们都拥有一双极明亮的眼睛。眼睛那么亮,侦探们仍强调,你要学会用心去看。
  □蔡东(节选自《小说落在世间之二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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