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住八楼，水压上不去，过去到半夜还能装点水。这次回家，一滴水也没有，母亲买的四个大塑料桶无用武之地。平时只好用水桶从一楼提水做饭。我搞清楚了情况，原来别的楼房都额外加装了电泵，楼顶有大铁罐贮水，不装水泵的就麻烦了。我忍不住了，说：“咱们也装一个水泵，不就是一千几百元的事吗？”父亲说：“不能装水泵！如果装了，电费、水费必空前增加，到时要害我交电费了。政府自然会解决，要相信政府，长期没水用，自来水公司不倒闭了？听说他们要重新铺设水管，安装大水泵，到时水压的问题迎刃而解，现在先提水使用吧。平时到凌晨三四点，还是可以装满四大桶的。这几天也真怪，可能是五一节用水人多了。真要装水泵，咱们就不要自来水公司的了，又不清洁，不如在楼下觅空地打一口井，到时喝井水去。”
　　我逐条反驳，认为钱能解决的事，就不算什么大事，花费又不多，我每月都寄一笔钱给父母做家用。他们也做小贩，每天能赚一点。父亲决不让步，我胸口堵得发闷，好久没跟父亲起冲突了，竟一时手足无措。我跟自己说，千万莫发火，但还是忍不住咆哮。
　　那天晚上，我第一遭思考我跟父亲数十年来的冲突，都是鸡零狗碎之事，也多是话语上的争吵，而甚少行为上的冲撞。记忆中他没打过我。然而，我忧郁的根源可能来自家庭尤其是父亲对我的禁锢及压抑。我从不怀疑父亲对我的爱，但是这让我难受乃至窒息。他一向以他的想法及方式强加于我，而毫不理会我的内心。我孩子气般吼道：“你不让我爬树，不让我游水，看到我跟伙伴玩游戏，就像老鹰抓小鸡般将我揪回来。这几十年来，你控制我还不够吗？快四十岁的人了，出门见个朋友都要刨根问底，要么不准出门，要么要陪我去。我是大人了。我受够了。”父亲理直气壮地说：“哪有父亲不担心小孩安全的？你到九十岁也是我的儿子。”我说：“您就不能有片刻不管我吗？我从无欢容笑面，都是您长期压制的结果。”父亲说：“你远在省城我想管也管不了，也就管你片刻却受不了。”
　　“我不跟你说了！”我决定不说话。我在赌气。我胸口憋闷，我懒得理他。他不停地说话，我一句也听不进。后来，他拿着电蚊拍过来，“噼啪”连声，电死了几只蚊子。他说：“有蚊子呢。”我不吭声。我想起童年时在凤凰村，父亲用蒲葵扇给我赶蚊子，用煤油灯烧蚊子，用秆传火熏蚊子，总之不让蚊子跟我接触。我不禁鼻子发酸。半夜，我被蚊子咬得奇痒难忍，火冒三丈，是闻讯赶来的父亲将蚊子消灭而让我安枕。父亲又开口了，这次他讲了个拙劣的笑话，他是毫无幽默感的人，像童年时那样哄我，但他毫无把握。他不惜讲了个村子偷情的事。某妇人跟村里的光棍汉好上了，每餐做好米饭，都要趁着挑水给他送一海碗。饭菜藏在桶底，别人看不见，但总有热气往上冒，终于被他人察觉而告密。丈夫去外地打工回来，磨亮了禾侧刀要杀她，妇人拒不承认，也抓不到把柄。妇人借夜间去给牛添草料幽会。“我怎么知道呢？这说来话长——”
　　我不理他。我像木偶那样不开口，也不动作。他试图用手探我的额头看是否发烧，我拨开了。他转身离去，到厨房提了两个塑料水罐，原来是装花生油的，每个可装二十斤，洗干净了权充水桶用。
　　一会儿，他从一楼提了两罐水回来，我仍然坐在那儿发呆，思考父亲的爱为何让我滋生恨意，这真是让人头痛的命题。我不喜欢那个对父亲怀恨的我。我越想越对自己生气。我知道赌气是不妥的，但我不打算这么快原谅他。当时，我压根就没想乞求宽恕的人应当是我。我坐在客厅，厨房传来倒水的声音，他又提着空桶出去了。那个巨无霸般的大塑料桶，像个深不可测的洞穴，像巨兽张大的嘴，两罐水倒入去，桶底只有浅浅一层。我估计要将大桶装满，至少得跑四五趟。而旁边还有同样容积的三个空桶。那天夜晚，父亲一趟趟去一楼提水，他行动迟缓而执拗。我依然没有开腔，他每倒一次水的细微声，都像巨木撞击在我的胸口，让我内心震荡而不安。这个简单而透明的人，口无遮拦的人，认定了九头牛也拉不回头的人，却常有怪异而无法预料的举动。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但肯定跟我们在剧烈争吵后的冷战有关。之前他并没有这么积极。等他灌满第二个大桶又提着水罐出门时，我拉住他，劈手将水罐夺下，说：“您不要去了。您不想装水泵就不装好了，反正我每年也就回来几日，我是怜惜你们没水用，我有什么要紧。”他说：“提水用也很好啊，顺便活动筋骨。”他嘴角露出了狡黠的笑容。七十多岁的人了，腿脚不灵便。我转过头去，强忍眼眶里的泪水。
　　一夜无事，我的气慢慢地消了。这种经历我很熟悉，跟父亲的无数次争吵之中，在两次争吵的间隙，我必须学会平静。我从来没有这么爱过谁，也没有这么恨过谁。无论他让我怎样难受，终究是他养大了我，这就是不可更改的命运。小时候，我看到什么好东西，都恨不得拿回来，跟父亲分享，有什么话都跟他说，这持续到二十岁上大学，仍然跟他说学校的事。
　　那天夜里，我思绪翻滚，想了很多往事，睡得不沉。清晨，我发现另外的三个大桶也装满了水，我扶住高大的桶沿，潸然泪下，父亲坐在沙发上，若无其事的样子。他是如何做到提水、倒水不发出一丝声响的呢？
□黄金明
　　一夜无事，我的气慢慢地消了。这种经历我很熟悉，跟父亲的无数次争吵之中，在两次争吵的间隙，我必须学会平静。我从来没有这么爱过谁，也没有这么恨过谁。无论他让我怎样难受，终究是他养大了我，这就是不可更改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