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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的根本是人物的情感错位
来源:
南方农村报
时间:
2022年03月03日
版次:
13
《家》连环画。
人物间的情感错位是小说的根本,错位比情节更重要。有时,没有情节或者故意回避正面表现情节,只要拉开情感的错位幅度,也可能是精彩的小说,如鲁迅的《孔乙己》。孙伏园曾问鲁迅最喜欢《呐喊》中哪篇小说,鲁迅既未提《狂人日记》,也未提《阿Q正传》,而是说《孔乙己》。此小说“能于寥寥数页之中将社会对于苦人的冷淡,不慌不忙地描写出来,讽刺又不很显露,有大家的作风”。鲁迅对孔乙己的落第、偷书及挨打致残等都没有正面叙述。小说只选取了三个场面,而孔乙己本人在咸亨酒店只出场了两次。
这里有鲁迅所示的小说美学原则,重要的不是人物遭遇,而是人物在他人眼中的错位的观感。小说中有着多重错位。他的偷书被当做笑料,“所有喝酒人都看着他笑”。“笑”针对沦落的痛苦者,这是第一重错位。他否认偷书的态度十分坚决,但“窃书不能算偷”的否认论据却十分薄弱。大家都笑,带来欢笑的孔乙己不但未笑,反而更为尴尬。这就使笑中包含一点沉郁感。旁观者对弱者连续性的无情嘲弄,使弱者狼狈,弱者越狼狈,旁观者越笑得欢乐。孔乙己仍维护着他残存的自尊,但这种维护显然是无效的,引起“众人都哄笑起来”。更为深刻的错位是,发出残酷笑声的人,并无太明显的恶意,其中还有知其理屈予以原谅的意味。精神上残酷的伤害已够可怕,更可怕的是施与者并未感到严酷,也未想到其中包含的伤害性,反而感觉并无恶意,如同亲切的玩笑。所有的人似乎都没有敌意和恶意,甚至在言语中多多少少地包含着某种玩笑或友好的性质。但这对孔乙己来说,却是对残余自尊的最后摧残。重要的不是鲁迅对于人生的严峻讽喻,而是其对小说艺术规范形式的突破。有了错位的情感,情节甚至个性都可有可无。
正是因为这样,我们欣赏、分析小说,光有审美价值的自觉还不够,还要有文学的规范形式。我们的欣赏水平往往就取决于对于艺术形式间不容发的差异的敏感。提高水平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对同类题材不同形式的作品进行比较。
比如说,李隆基和杨玉环的爱情,在诗里写,怎么个写法?心心相印嘛,生死不渝嘛,像白居易在《长恨歌》里写李杨相恋:“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这一生做夫妻还不够,下辈子还要做夫妻。生命存在时相恋,杨玉环死亡了,甚至成仙了,还是不改初衷。“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这是绝对的,“在天”“在地”,就宇宙空间来说,我的爱情不受空间限制。“天长地久”讲的是时间,我的爱情不受时间限制,是绝对的。这是诗,两个人心心相印,当然事实并不是这样。可是到了小说里面,例如宋人的《太真外传》中,两个人再这样心心相印,就没有性格可言了。当然,《太真外传》在艺术上比较弱。在同样的题材上,戏曲《长生殿》与小说在人物关系的错位上有相近的规律。
《长生殿》里最为生动的就是,李隆基跟杨玉环一方面恋爱,一方面又发生错位。杨玉环很苦闷啊,因为唐明皇不是只有一个老婆,还有一个梅妃,是我们福建人,就是妈祖的同乡;还有一个情敌,那是她的姐妹虢国夫人。而李隆基和她们有私情,杨贵妃就吃醋,李隆基就发火。两次吃醋,杨贵妃被赶回去两次。可是唐明皇却吃不下饭了。高力士又把她叫回来,这才有个性,才有戏啊,因而叙事戏剧文学中,相爱的主人公不能心心相印,只能心心相错。
这说明,在诗歌里,人是比较形而上的,感情是比较概括化的;在小说和戏剧里,人是比较具体的、形而下的:杨贵妃吃醋,李隆基发火,这个女人烦死了,滚蛋!但是她一走,他活不下去了,又把她叫回来,这才有戏。就要使相爱的、有感情的人发生错位,如果他们永远都没有矛盾,就是诗,不是小说。要让相爱相亲的亲人、朋友、战友、夫妻,明明有很深的感情,但是感情要发生错位。
所以说你要写小说,研究小说的情节啦、结构啦、个性啦,你要看出那些有感情的人拉开距离才生动。你要让贾宝玉和林黛玉互相“折磨”才生动。如果贾宝玉看到林黛玉,啊呀这个姑娘我见过的,林黛玉看到贾宝玉,啊呀这个小伙子真好,他们俩好了,大家也不反对,就像白居易写《长恨歌》,一见钟情,生死不渝,就没有小说可言了。《红楼梦》在艺术上为什么伟大?就是让最相爱的人成天在感情上“错位”,没完没了地互相折磨。林黛玉的艺术个性就在于成天怀疑、挑剔、折磨她最心爱的人,让他成天检讨,检讨了还是不行。有了这种错位,才有东西可写。
再相爱的人也不能心心相印,相爱的人只有心心相错才有生命。比如,巴金的《家》里,高老太爷要把鸣凤嫁给冯乐山做妾,最后一晚,她来找觉慧。如果沟通很顺利,两个人就一齐跑掉了,也就是没有任何错位,那就不会动人。偏偏鸣凤要告诉觉慧,觉慧说现在很忙,说过些时间我去找你。鸣凤绝望了,离开时决心殉情。等到觉民告诉觉慧,觉慧就去追,如果追上了,也就没有错位,当然就不会动人。偏偏追到的时候,鸣凤已经浮在湖面上了。这样相爱的人的错位幅度就大了,因而就发生了震撼人心的感染力。
从这个意义上说,分析小说,包括写小说,其实也不难,只要心肠狠一点,不让相爱的人心心相印,不停地让他们心心相错。但是也不能错位得完全没关系,我跟她离婚,我到美国去了,你在香港,再也不见了,就没戏了。要离婚又离不掉,然后你在香港我们又碰到了,本来要不理你,结果还是要看一看,一看又笑起来了,这个才有戏可写。这好像是说笑话、恶搞,其实,这是规律。我们看巴金写觉新,很精彩,精彩的关键,就是先让他爱上梅表姐,可又不让他和梅表姐结合,让梅表姐嫁了别人。如果到此为止,感染力就有限。巴金的艺术奥秘就在于,又让梅表姐死了丈夫,又让她老是待在高府上,老是有机会和觉新相处。这就有好戏了,就有性格了。
所以,我觉得,文学理论、小说理论,洋人说一大车子的理论,神乎其神,玄乎其玄,什么问题也说不清楚,甚至还把文学、把小说说没有了。在我看来,他们有点自我折腾,还不如我这个打出常规、深化心理层次、拉开错位距离管用。 □孙绍振
《家》连环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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