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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农村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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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城与彼乡

来源:南方农村报时间:2022年11月10日版次:13

  乡土生活已经变成一种对照经验。 视觉中国供图

  秩序、距离和变化在文学作品里会如何反映?
  对“城市文学”这个概念,我首先想到的,还是一些问题。
  究竟什么是城市文学?
  我们的文学传统,是伴随农耕文明来的。虽然历史上有长安、金陵、洛阳、北京,这样璀璨的、文人扎堆的城市,也有商品经济发展催生的明清世情小说遗珠,但它们似乎不足以被称为“城市文学”。即使到了文学笔法气象万千的上世纪八十年代,现代小说意识的涌动也有很多是披挂着村镇外衣的。与乡土文学相比,我们的城市文学并没有一个惯性的创作传统和思维。
  不过,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京派文学”与“海派文学”所反映的都市文化和市民文化的意识,提供了耳目一新的城市书写方式。但拉长时间轴来看,中国现当代文学仍以乡土文学为重心。
  相对而言,在世界的另一边,西方文学与城市的关系脉络似乎更为清晰。
  哈罗德·布鲁姆在《纽约文学地图》里发问:“城市是文学的摇篮吗?”他列举了诸多西方经典举证,《圣经》在耶路撒冷的宫廷完成,《荷马史诗》在希腊雅典等城邦流行,莎士比亚的剧场则一度成为伦敦乃至英国文学的核心。“巴黎、伦敦、都柏林、圣彼得堡、罗马和纽约都闪耀着神性的光辉。”高集中度的读者群体,无疑是对文学的另一种“创作”或者“塑造”。他断言:“所有的文学体裁都起源于都市。”甚至连远离尘嚣的田园诗也是其中一种。
  因为写这篇小文,我才强迫自己去思考这个问题。在我看来,“城市文学”这个概念似乎可以理解得更精确一点,以某个城市的生活为背景,写出这个城市的气质和特质,而不是把所有发生在城市里的故事都归纳到“城市文学”中。
  于是,我开始回想自己的写作经历。城市给我的小说提供了什么?我是否有符合城市文学定义的作品?在这之前,想得确实不多。
  反观我的小说,大概只有四五篇完全是城市题材的,而且是短篇,其余的大部分是乡村和城市都有涉及的。与我相似的,从乡村出走的人,我发现这是我容易落入的圈套。这些人有乡村生活经验,他或她的老家在村镇,或者因为别的缘由暂时远离城市。从出去读书以后,我在老家待的时间越来越短,但在潜意识里,我构想人物不知不觉就让他拥有了一个院子。当然,我没有刻意去强调两种题材的区别,也应该不会在接下来的写作中突显某一个。虽然我现在生活在城市,写起城市的现实或许更客观。因为当下的经验是鲜活的、即时的。
  从文学史上看,欧洲城市的工业化为许多作家提供了创作的理想国,这些便利让一大批现实主义的杰作诞生。而如今,曾孕育现实主义的“沃土”仿佛逐渐变得魔幻。城市的变化速度非常之快,有些街区几乎到了一年一个新面貌的地步。每天发生的事件,远超了人们的想象。
  这几天读了一些文章,对“城市文学”创作,有批评质疑的声音。比如对城市的观察和书写情绪化、表面化、同质化,没有触及城市的精神本质,偏重个人感觉等;在创作环境上,过度的视觉冲击遮蔽了一些城市深层的本质,图片和视频降低了获得的难度,很难激发创作者的文学想象力。但我不太担心这些问题,再花哨的形式都需要内在支撑的东西,这就是文学存在的意义。老北京话里有一对反义词:“清一色”与“花搭”,我更倾向于未来的世界是越来越“花搭”的。反映在文艺作品里,这种强劲、明确、立竿见影的当下现实性是小说力量的一大来源。从视觉艺术上来说,与侯孝贤相比,杨德昌似乎会将更多现代化的东西收录进去,比如电话、台式电脑、相机、用摄像头呈现的电影画面等,刻意强调、放大这些事物的重要性,以此突显时间感。这样推算起来,老舍为什么让祥子拉人力车也有了答案,人力车将社会、阶级、旧时代与新世界都转进车轱辘里了。
  在我认识的作家朋友中,不论平时的创作是聚焦于城市还是乡村,多数是长期住在城市的。对我来说,乡土生活也已经变成一种对照经验,或者成为一种置身事外的观察视角。现在,正规的公园都要扫码了,人也多,我越来越喜欢逛野公园。跑步,打羽毛球,铺个餐布吃点东西,或者划船都让人心情放松。家附近有个公园,它的中央是一家燃气公司。有一次,我偶然发现,围着燃气公司的外墙,竟有一圈小坟墓;之前都没察觉那些小土堆,清明节刚过,上面还放着一些鲜艳的花圈。我记起了野地里的那些坟墓,初遇它们的惊悸与敬畏。我明确起来,公园里寻找和依靠的熟悉感觉,就是小时候去田野,不干农活,纯粹去割草、放羊、挖草药卖钱时的感受。那种松弛真是难能可贵,到处都是叶子打叶子的声音。
  当然,我也不认为乡村和城市是割裂性很大的存在。来北京之后我发觉,原来老家那种独门独院的大院子,竟然是最奢侈、最昂贵的房子——四合院。从文学类型上来说,城市文学和乡土文学也不是背道而驰的,毕竟在技术上而言,写什么固然重要,怎么写也同样不可忽视。约翰·契弗被美誉为“纽约城郊的契诃夫”,他写的是中上层阶级的郊外生活。门罗作品中很大比例的小镇生活题材作品,读者也看得如痴如醉,无论都市丽人,还是小镇做题家。
  通信如此便捷的互联网时代,人与人之间也需要一些必要的近距离沟通。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地域上的临近依然提供了联系的便利,也提供了近距离观察庞大复杂城市面貌的便利。当然,任何书写都是有难度的,便利也带来难度。城市文学也不是为写作者们提供书写城市的素材,不是让城市成为故事发生的背景、线索或者一个符号。很多时候,事实是我们虽藏身于城市,却难以发掘城市的本质和性格。
  有一年,我爸爸去上海打工,为我买回来一双很丑的鞋子。我不喜欢,拒绝穿它,我爸爸骂我烧包,他说上海的小姑娘都穿这样的鞋。我不喜欢他这样讲话,上海小姑娘都穿我就要穿吗?我也不相信,她们才不会穿那样丑的鞋。在我的想象里,城市美丽自由,有独特的性格和气味,吹着跟乡下完全不同的风。其实对城市文学,我的理解依然如同童年的我向往的城市生活一样。我曾经虚构出一个美化过的城市,而真正走进它时,却发现我只是在渴望一种完美的生活,而那种生活只是一个寄托了无数期待的幻象。又或许,“幻象”这个词也是城市文学的一个面貌。
  说了这么多,似乎总是在提取关键词和提出问题。放眼世界,人们还在擦亮对文学名城的记忆,也许这正是一种对城市文学的期许。当然,也正是因为这种期许,才会不断有深厚、广博的笔力去对城市加以整全性地呈现。再放大一点,我们需要追寻的,应当是一种普遍意义的好;不论写城市还是乡村,如果它带来关于社会和世界的新认知,它创造出一个让读者念念不忘的人物,或者它讲了一个好故事,那都是值得肯定的。
  这是我的一些浅见。
□崔君(本文有删减)
  乡土生活已经变成一种对照经验。            视觉中国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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