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

南方农村报

<< 上一版 下一版 >>

人的出现,就是为了意识和说话

来源:南方农村报时间:2024年09月26日版次:12

  《卡拉马佐夫兄弟》剧照。

  《卡拉马佐夫兄弟》第三卷“好色之徒”中,有一个人物叫利扎维塔,她是斯梅尔加科夫的妈妈,身高一米四,脸色红润健康,却是个傻子,总光着脚,穿一件粗麻布衣服,头发上总有树叶和草屑。富有同情心的人送给她皮袄和鞋子,她就把皮袄和鞋子脱下来放到教堂的台阶上,别人施舍她几个钱,她也送去教堂的募捐箱里,她靠黑面包和水生活,夜里在牛棚或者过道里睡觉。
  某天夜里,几个老爷寻欢作乐完毕,在一个栅栏边上看见利扎维塔,这帮人污言秽语,说不能把利扎维塔当女人看待,老地主费奥多尔却强奸了利扎维塔。利扎维塔怀孕了,临产的那个夜晚来到费奥多尔的花园,生下孩子,老仆人格里戈里夫妇将这个婴儿收养,孩子就是斯梅尔加科夫——后来杀死了老地主的那个私生子。这一小段故事很惨痛。利扎维塔这个人物,是有原型的。
  陀爷的弟弟安德烈回忆说,他们小时候,在父亲的领地里见过傻姑娘阿格拉费娜。“在我们的乡村里有一个傻女,不属于任何家庭,她在田野上游逛,度过所有时间,只有在冬天严寒时,才强制地把她收容在某个农舍里。她当时已有二十岁到二十五岁,她很少说话,不情愿,不清楚,也不连贯。唯一能听懂的是,她不间断地回忆着藏在墓地的一个婴儿。她似乎生来是傻女,尽管她的状况如此,却遭遇了强暴,而成为很快就死去的婴儿的母亲。后来在哥哥的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中读到利扎维塔的故事,我不由得回忆起我们的傻女阿格拉费娜。”
  讲俄罗斯文学的书,总会提到俄国农民中的“圣愚”形象和农村的悲惨生活。为了搞清楚故事背景,我找到了一本书,叫《沙皇统治末期的俄国农村》。此书作者谢苗诺娃·天山斯卡娅,十九世纪九十年代在梁赞省的农村进行人类学考察,记录乡村生活的状况,特别是妇女生活的状况。虽说她进行考察的年代跟陀爷小说描述的年代相差了好几十年,但为了给读小说增加一点儿真实的“氛围感”,我大略把这份考察报告给看了一遍。
  陀爷小说中的地主费奥多尔生了四个儿子,他对儿子大多是不闻不问,如果生的是闺女,他可能会对闺女更残忍。谢苗诺娃记载了很多乡下人重男轻女的现象,也记载了“接生婆”这个行业——按惯例,接生婆“领孩子”的报酬是一块黑麦面包和一块精面粉的面包,外加一条价值二十戈比的棉花围巾和十戈比的现金。如果住在附近的接生婆嫌钱少,婆婆就会到另一个村庄去找另一个接生婆。这个时候,母亲大多被扔在家中经受阵痛,无人照顾。
  婴儿通常在出生后的第二天受洗,较少的是在第三天受洗。对男性来说,最常见的名字是伊万、瓦西里、米哈伊尔和阿列克谢,对于女性来说,是玛丽亚、安娜、阿夫多西亚、阿库利纳。牧师洗礼可以得到五十戈比,外加一些黑面包。人们喜欢去参加富裕家庭孩子的洗礼,不太愿意去参加贫穷家庭的洗礼,因为“茶点很少”。在受洗晚宴上,父母端上伏特加、黄瓜、格瓦斯、面包。除此之外,有钱人家还会提供白菜汤、面条、煎饼,甚至鸡肉。
  谢苗诺娃记载,在农奴制时期,母亲在产后三天就要回到田地,十九世纪九十年代一般是间隔五到七天。当母亲返回田野工作时,她或者带着孩子一起,或者田地离房子不远,她能跑回家去喂孩子。分娩后的辛苦工作会导致某种程度的子宫脱垂。但在接生婆看来,这没啥好担心的,接生婆会在母亲的肚子上擦一点儿油脂,然后把一个陶锅翻过来,同时迅速点燃锅下的一块纱线,真空会让母亲的腹部肌肉被吸进锅里,类似于拔火罐。接生婆认为,这样一来,子宫就恢复到正确位置,就不疼了,这种治疗叫“敷锅”,也要收取一点儿面粉或者面包。这本乡村记录写得非常松散,可以说并没有真的形成“一本著作”。
  谢苗诺娃在圣彼得堡自家的庄园里长大,二十三岁时,因收集梁赞省的民歌获得地理学银奖。曾经有一个年轻人向她求婚,但被谢苗诺娃拒绝了,那个年轻人随即开枪自杀,谢苗诺娃也就终身未嫁。我知道女诗人阿赫玛托娃当年被古米廖夫追求,阿赫玛托娃屡次拒绝,古米廖夫屡次自杀,至少在巴黎一次,在开罗一次,每次自杀还都能被救回来,终于娶了阿赫玛托娃。
  古米廖夫曾经写过一首诗:“那时,我受尽一个女人的折磨,无论是咸涩而清新的海风,无论是异国集市上的喧嚣,都不能给我一丝一毫的安慰。我祈求上帝赐我一死,我本人也做好靠近他的准备。”
  阿赫玛托娃、莎乐美,还有这位谢苗诺娃·天山斯卡娅,都有天仙一般的魅力,让男人求爱不成就自杀,这样我也算是理解了《卡拉马佐夫兄弟》中老大德米特里所经受的煎熬。小说中整整有两个章节,是德米特里向弟弟阿廖沙倾诉他爱的苦闷,他不想跟卡捷林娜好,他想跟格鲁申卡好。
  陀爷在创作笔记中说:“人就是具体表现出来的话语。他的出现,就是为了意识和说话。”这也算是帮我理解了他笔下的人物为什么那么能说——这是作家的美学追求。
  陀爷写到斯梅尔加科夫的时候,说他能看两页果戈理,也会看两页《世界通史》,但从书中得不到什么乐趣。他会在家里、院子里或者大街上呆立十来分钟,他不是在思考而是在洞察。俄罗斯巡回画派画家克拉姆斯科伊有一张画叫《洞察者》,或者译为《默想者》,画的是林中路上,站着一位衣衫褴褛的农夫,他似乎陷入沉思,但他并不是在思考,而是在洞察。
  陀爷说,俄罗斯农村有很多这样的洞察者,他们时不时就在村子里发呆,这样过了几十年,他要么就去耶路撒冷朝圣,要么就一把火把村子给烧了。我读到这里的时候,免不了又去找克拉姆斯科伊的画看,克拉姆斯科伊画的农夫,能帮助我想象陀爷笔下那些人到底是什么样子。
  □苗炜(选自《我终于读完了卡拉马佐夫兄弟》)

下一篇:宴席应称“筵”

分享: